2019年11月19日 星期二

史上最強投資人呂不韋

《秦謎:秦始皇的秘密》我先從圖書館借來看了一部分,覺得寫得非常好,本來應該枯燥的歷史,通過作者引人入勝的筆觸,彷彿像在看一部精彩絕倫的懸疑小說,一一化解歷史上的各種疑案。讀到一半,我乾脆上網買下來了。

本書的開頭寫到了秦始皇身上最大的一個謎題:他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對這段歷史沒有過瞭解的人可能覺得奇怪,為什麼這件事會是一個謎題呢?這裡就不得不說,是《史記》的作者司馬遷惹出來的禍了。

《史記》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偉大的史書,然而,關於秦始皇的出生,《史記》的敘述卻是模糊不清、自相矛盾。首先司馬遷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寫道:


「秦始皇者,秦莊襄王子也。莊襄王為秦質子於趙,見呂不韋姬,悅而取之,生始皇。」

莊襄王就是秦始皇父親贏異,又被稱作子異,這裡說的是子異在趙國做人質的時候,在呂不韋家見到趙姬,一見鍾情,就娶了她,然後生下嬴政。照理說這段敘事很清楚的說明了,嬴政就是子異的兒子。


可是奇怪的是,司馬遷又在《史記·呂不韋列傳》提出了另一種說法:


「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與居,知有身。子楚從不韋飲,見而說之,因起為壽,請之。呂不韋怒,念業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乃遂獻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生子政。子楚遂立姬為夫人。」

子楚是子異的字號,這段話是說,呂不韋跟趙姬同居,知道趙姬懷孕了,就在這期間,子異到呂不韋家做客喝酒,對趙姬一見鍾情,請求呂不韋將趙姬送給自己。呂不韋本來非常生氣,可是考慮到他為了子異的政治前途已經投入了全部財產,為了這筆投資能夠成功,不得不順水推舟把趙姬送給子異,而趙姬隱瞞著自己懷有身孕的事情嫁過去,不久後就生下了兒子嬴政,接著子異立趙姬為自己的夫人。

你看,同樣是司馬遷的史記,卻對於同一件事有全然不同的記載,這就是秦始皇出生之謎這樁歷史疑案的由來。

在《秦謎》中,作者對秦始皇的出生之謎做了肯定的論斷,但是今天我們先不談秦始皇到底是誰的兒子,我個人認為這個疑案無論史學家怎麼討論,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段歷史中,呂不韋作為一個投資人的眼光和手段其實值得我們好好的研究一番。如果你是一個投資人,已經讀過《漫步華爾街》和《股票作手回憶錄》,無妨再來瞭解呂不韋是怎麼投資在一國之君身上。

信奉價值投資的人應該知道,買股票,買那種股價被市場低估的股票最安全,這種潛力股不是那麼好找,因為市場上的錢往往都朝人多的地方去,投資潛力股需要精準的眼光和過人的膽量。

商人呂不韋在秦昭王四十五年時為了生意上的事情來到邯鄲,偶然認識了子異,子異的身世立刻引起了他的興趣。史書記載呂不韋初次見到子異,感慨只有一句話,就是已經成為漢語成語的「奇貨可居」。

作為一個成功的國際大商人,呂不韋把子異作為投資對象審視,精明地察覺出子異作為商品的價值。他聲色不露,在心中幾度盤算之後,回老家跟父親商量,問父親:「經營政治,擁立國君,可以獲得幾倍的利潤?」而對方的回答只有兩個字:「無數。」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呂不韋看中的子異的價值所在,不是普通的商品價值,而是政治權力這種特殊商品的價值。呂不韋心裡盤算的是,投資子異,擁立子異成為秦國的國王,到時候他就可以藉由政治權力擁有無數的利潤。

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呂不韋打算「助選」子異,而不是追求自己當選。

然而子異自身真的有這個價值嗎?我們這就來審查所謂的「投資買點」,看看呂不韋到底看中了子異的什麼。這樣一審視你可能會覺得更奇怪了,因為乍一看,子異能繼承王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雖然是秦國第三十二代王,秦孝文王贏柱的兒子,呂不韋見到子異的時候,他的祖父秦昭王還在位,贏柱是王太子,被稱為安國君,安國君妻妾眾多,子女也多,光是兒子就有二十多個,子異是其中之一,排行夾在當中,既不是能受器重的長子,也不是會受寵愛的老么。二十幾個兒子排排坐,吃果果,不管從哪頭開始數,都輪不到他有好果子吃。

那子異的母親夏姬受寵嗎?也不是,夏姬是安國君眾多妻妾中的一位,生下子異之後就不再受寵愛,被雪藏在深宮後院。自從她被冷遇之後,子異也跟著母親遭到白眼,正因為如此,不得父親喜愛,也沒有繼承王位希望的子異,就被打發離開秦國,到趙國去做質子了。

質子,就是人質,戰國時代,各國之間結盟之後,往往互相交換王室子弟當人質,被稱作「質子」。作為一種國際政治的籌碼,他們的命運伴隨著國家間關係的變化而變化,兩國關係友好時,被奉為上賓,兩國間關係惡化,則被冷遇羞辱,甚至被拘捕殺害。

子異來到趙國邯鄲做人質的時候,大概在秦昭王四十二年,秦國正在集中攻擊韓國,趙國表面上與秦國和解,暗地裡卻支持韓國抗秦,所以秦趙兩國之間表面和平,實則日趨緊張。身在邯鄲的子異,一方面感受到秦國的拋棄,一方面也承受著來自趙國的敵視冷遇,日子可以說是不怎麼好過。歸國無望,前途渺茫,手頭拮据,完全就是一個窮困潦倒的落魄王孫,孤零零地處在異國他鄉。

然而,呂不韋是第一流的商人,他以精明的眼光察覺到,王孫再落魄也是王孫,王室的血統潛藏著繼承王位的可能,前途看似黯淡的子異身上,含有天下第一強國——秦國王位的潛在價值。

可是,秦國王太子安國君有二十幾個兒子,純粹以數字計算,子異繼承王位的可能性才二十幾分之一,何況他被打發到國外來做人質,希望更加的渺小。可以說,除非有特別的機遇,子異根本沒有繼承王位的可能——請注意這句話,「除非有特別的機遇」意味著,「如果有特別的機遇,子異就有可能繼承王位」。

呂不韋不僅察覺到商機,他還挖掘到令商機成功率提升的一大關鍵。決定要做這筆投資之後,他立刻去找子異,面對面分析了秦國王室所面臨的繼承問題。

呂不韋對子異說:「你祖父已經年老,你的父親是王太子,已經確立了繼承人的地位,你的哥哥子傒可能成為下一位繼承人。但是,我聽說你的父親寵愛華陽夫人,而華陽夫人沒有兒子,到底誰會成為繼承人還不好說,大概將取決於華陽夫人的意向吧。」

呂不韋這句話隱含的意思是說,只要公子同意,我就有辦法說服華陽夫人立你為安國君的繼承人。聽完呂不韋這番話,子異馬上叩謝他說:「如果你真的辦得到,將來我即位以後,我一定會平分秦國與你共同治理。」

得到子異的允諾之後,呂不韋說服華陽夫人的行動是勢在必行了。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先來瞭解一下華陽夫人到底是何等人物,憑什麼呂不韋說她能夠決定誰是繼承人呢?這要從她本人和她的家庭說起了。

華陽夫人的稱號是從華陽君羋戎承繼過來的,羋戎是秦昭王母親宣太后的弟弟,曾經做過秦國的丞相。以姓氏稱號判斷,華陽夫人應當是羋戎的直系後人,結合輩份來考慮的話,華陽夫人應當是羋戎的孫女,華陽夫人同輩共姊弟三人,姊姊被稱為華陽大姊,弟弟受封為陽泉君。

羋戎的姊姊宣太后是子異的曾祖母,出身於楚國王族,嫁到秦國來,可是秦國歷史上一位不得了的政治人物,她扶持了秦昭王即位,依靠羋氏家族的力量多年秉持秦國國政,政績十分耀眼,可說是一位秦國的武則天。

所以華陽夫人是宣太后的表姪孫女,安國君的表妹,她與安國君的婚姻是親上加親的政治婚姻,而當初安排這樁婚事的人,是宣太后和華陽君。

回到呂不韋的提議,為什麼他會說華陽夫人在安國君的繼承人問題上有決定性的發言權呢?

理由之一,是因為華陽夫人的出身高貴,而且年輕貌美、聰明又善解人意,得寵於安國君。她受家庭影響,也繼承了宣太后的遺傳基因,對政治問題有見識、有主張,有活動能力,被認為是宣太后之後羋氏外戚的領軍人物。本來宣太后讓她嫁給安國君,就是希望能夠生下兒子使秦國的王位始終掌握在羋氏的手中。

理由之二,在於安國君本來不是嫡長子,不是王位繼承人,多年來沈溺於酒色,政治活動少,當初他就是仰賴了羋氏家族的力量,才做了王太子。正因如此,他對羋氏是不得不依靠的,對華陽夫人可以說是言聽計從。

然而,非常遺憾的是,華陽夫人與安國君始終沒有子女,羋氏家族等待了多年,等到安國君身體也日漸衰弱,眼看生兒育女的事情也越來越不可能了,他們不得不在現有的二十多個兒子中選擇一位繼承安國君。究竟要選誰?他們還沒有看好,因為這可不是一個可以隨便下的決定。

這種情況下,當紅受寵的華陽夫人與她身後的羋氏家族的意向,將會在誰是安國君繼承人的問題上有決定性的發言權。

呂不韋看中的子異身上的潛在價值,就在這裡。

所以接下來的關鍵是,呂不韋能夠說動華陽夫人嗎?

身為國際大商人的呂不韋,擁有卓越的公關能力,不過他在正式開始公關的操作以前,進行了一系列的準備工作。首先成功的第一步,就是我們剛才說的,他說服了子異,讓子異承諾事成之後回報他巨大的利益。

接著呂不韋實行的第二步,是實質上的投資,他提供大量的金錢給子異,讓子異擴大宅邸,購置車馬,廣結賓客,在邯鄲展開聲勢浩大的社交活動。在呂不韋這個超級大乾爹的財力協助和精心包裝打造下,子異在邯鄲名聲鵲起,聲名開始在各國間傳播,自然也傳播到了秦國的首都咸陽。

用我們現在的話講,呂不韋做就是在幫子異宣傳造勢,等造勢活動見效之後,呂不韋又砸了重金購買大量的珍寶,裝滿一車子前往秦國首都咸陽,打著代表子異的旗號,親自開始公關活動。

到了秦國,呂不韋沒有直接見華陽夫人,而是先去拜訪華陽夫人的弟弟陽泉君。為什麼要這麼迂迴呢?由此可見呂不韋的精明老練了,對於他一生中最大的投資,他比以往經商時還要用心良苦、加倍的謹慎。

呂不韋見到陽泉君之後,直言不諱地提醒他:「您和整個羋氏家族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危險。」他指出,當今羋氏家族是外戚,繁華和衰敗,都跟婚姻緊密聯繫,如今王太子與夫人之間沒有子女,恩寵正面臨著斷絕的危機。安國君年紀已經不小,一旦有所不測,繼承人如果不是近親的話,華陽夫人的前途可謂凶多吉少。如果你們不有所行動,長子子傒得到士倉的幫助,最有可能做繼承人,一旦子傒做繼承人,他的母親就將當權管事,到時候,華陽夫人的外戚家族就會衰敗了。

這一番話說得陽泉君默默無語,呂不韋察言觀色之後,乘勢單刀直入說出了自己來訪的目的:「其實我的目的就兩個,一是請求您的協助,二是解救您的困擾,您如果願意聽從我的策劃,可以保證羋氏家族富貴千萬年,安寧如泰山。」

呂不韋說的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直接敲打在陽泉君心上。因為他多年來周旋於秦國政治權力的核心,何嘗不知道自從宣太后去世以後,羋氏家族的勢力正在衰落,新的恩寵,新的希望,全都寄託在姊姊華陽夫人身上。然而,華陽夫人空有寵愛在身,卻沒有子嗣,這就留下了羋氏家族可能一朝傾覆的隱患。

事實上,確立安國君繼承人的問題,是圍繞著秦國王位繼承權的一場政治博弈,而呂不韋的提議,指出了羋氏贏得這場博弈的可能性。

想想看,子異有的是什麼?他是安國君的兒子,擁有繼承王位的正統性。他缺的是什麼呢?是在與子傒競爭中勝出所需要的格外恩寵。另一方面,華陽夫人有的是什麼呢?她是當紅受寵的正太子正夫人,她在選取繼承人問題上擁有決定性的發言權。而她缺的是什麼呢?是有安國君血脈的兒子。

可以說,子異有的,正是華陽夫人所缺的;華陽夫人所有的,又正是子異所缺的。兩者之間,形成一種互補的關係。

生意能夠成交的前提,乃是以有換無,互惠互利,呂不韋看到了子異和華陽夫人之間這種千載難逢的互補互利關係,於是來拜訪遊說陽泉君,而陽泉君也被他說動了,當即低頭拱手求教,請呂不韋教教他怎麼做。

呂不韋也不推辭,乾淨俐落地建議陽泉君說:現在在趙國做質子的子異,沒有母親寵愛,盼望回國也沒有機會,如果華陽夫人不嫌棄,請收他做養子,並拔擢他為安國君的繼承人,如此一來,子異無國而有國,夫人無子而有子,豈不兩全其美。

陽泉君立刻答應了,說:行,一切按照呂先生說的辦。

接著在陽泉君的引薦下,呂不韋的第二位公關對象,是華陽夫人的姊姊華陽大姊。這次會面,跟對陽泉君那種咄咄逼人的態度不同,呂不韋對華陽大姊語氣平和親切,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像跟長輩閒話家常一般,談話恰到好處的時候,呂不韋把先前重金購買的大量珍寶一下子亮出來,請求華陽大姊呈送給華陽夫人。

理所當然的,華陽大姊同意了,於是她進宮見華陽夫人,極力稱讚遠在趙國的秦公子子異是多麼的賢明,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還把珠寶轉交給華陽夫人,說這是子異一點「孝敬」的心意。

先聽了華陽大姊的讚美,又接受子異禮物的華陽夫人高興得不得了,她一是高興呂不韋提議的計畫,令長久以來的困擾總算得到解決,二是高興呂不韋帶來的這麼大一堆厚禮。趁著華陽夫人高興,華陽大姊趁熱打鐵,將羋氏家族與子異結成政治聯盟的計畫挑明了。

華陽夫人是個聰明人,聽完姊姊的話之後,連連點頭稱是,她也是個耐心又計畫周全的人,在那之後,時不時就在太子面前稱讚子異,等漸漸感到太子對子異已經有好感的時候,她擺出嬌滴滴的樣子,傷感地哭泣,懇求太子收子異為養子,好讓她未來能有個依靠。

安國君本來就仰仗華陽夫人的關係成為王太子,未來也需要羋氏家族的助力,於公於私,於情於理,反正也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就這樣,安國君同意收子異為養子。然後華陽夫人趁著他高興,又請他立子異為法定繼承人。

中國歷史上一樁最大的交易,到此成功了。

從呂不韋的投資操作,我們說他是歷史上最獨具眼光、也最有行動力的投資人也不為過。他在流落他鄉的落魄王孫子異身上,發掘出了「奇貨」的價值,一口氣把自己的所有財產投資在這筆看似成功率微乎其微的交易,最後成功擁立下一代秦國的國君,得到無法估量的錢財和權勢。而其中最值得我們學習的,除了辨識「潛力股」的眼光之外,還有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強大策劃能力,以及遊說多方的公關能力,可以說,中國歷史從古到今再也沒有超過這次規模的成功交易了。

呂不韋在當秦國丞相的時候,曾廣招門客編纂《呂氏春秋》,這本書寫完之後,他可謂非常自滿,把書公布在咸陽的城門,聲稱如果有人能增加或刪減一個字的話,就賞賜一千兩黃金,結果竟然沒有人來改,這也是成語「一字千金」的由來,這件事說明了呂不韋的權勢到了多大的程度,乃至在當時沒有人敢動著作的一個字。

但是這位精明的投資人和政治家,最後卻敗在了他控制不了的秦王嬴政上。

西元前237年,嬴政發現趙太后與假宦官嫪毐通姦叛亂,呂不韋被牽連,在眾多門客求情之下,他被流放到其他地方。可是因為呂不韋實在太有名了,來自各諸侯國的使者還是不斷登門拜訪他,嬴政害怕因此形成地方叛亂的勢力,就發下敕書施加壓力,逼迫呂不韋最後喝下毒酒自盡。

至於之後,嬴政統一中國,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皇帝,則是另一個傳奇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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